【神秘博士】【12C】忘乡一日

         她向他伸出手时,他正坐在地上,看着缓缓逼近的帷幕,深陷于一场前所未有又已重复无数次的自怨自艾自我崩溃之中。昏黄的光从背后的墙中渗透出来,在她脸上来回波动着,他眨了眨眼。

        “跑。”

        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
        于是他们跑,走廊上,楼道中,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中被放大了好多倍仿佛心跳。她似乎并不知道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,只知道一路向上,左拐右拐,跌跌撞撞。并不是通往楼顶的最短途径,他脑袋中有什么地方想着。但是不,他选择性地忽略了它。

        因为克拉拉·奥斯瓦尔德正站在他面前。

        塔顶,风吹得他眼睛酸疼,海水在遥远的底下咆哮着,几千年后的星光照在他们身上,克拉拉的手撑在墙上,他刚刚安放自己头骨的位置。

        她还拉着他的手。好,不是全息影像。

        所以恭喜自己终于有一天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理智?完全抛弃了幻想和现实的界限?太棒了,他还没疯过呢。或者已经疯了?

         或者是新的诡计新的陷阱?阻止他实施那个可怖计划的最后一招?哦这可不妙,很不妙,因为他真的会跟着走的,如果面前这位克拉拉抓着他的手从楼顶上跳下去,他会跟着跳的,而他可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爬上岸来——

        “第一件事,”面前的克拉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,笑了起来,“我是真的。”

        噢。

        他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反应。脑袋中某个地方还在响着:你如何确定自己是真的呢?这在逻辑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,就像确认自己醒着,确认自己没有疯——对世界的认识完全、彻底地建立在自己的感知上,又凭什么可以判断感知的对错呢——哦她的眼睛还盯着自己,她的嘴在颤抖,在微笑却在颤抖,她不会又要做那让眼睛充气的事情了吧,她人这么小,小得不可思议,眼睛却大得惊人,尤其是充气的时候,当这双眼睛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石头,哭泣天使是这么来的吗——

        他突然被紧紧抱住。

         他低头看去,她的头埋在他怀里,一双胳膊勒得他生疼。

        他觉得自己脑海中呼啸着的思维仿佛被人按下了定格,世界安静了一秒,然后如同烟火一样爆炸开来。他觉得无数种颜色、声音、气味毫不留情地朝他轰来在他头脑中肆虐,所过之处一片焦土,而他站在废墟之中,目光所及只剩下一个事实:

        克拉拉·奥斯瓦尔德。

        活生生的克拉拉·奥斯瓦尔德。

        活生生的克拉拉·奥斯瓦尔德,正站在他的个人地狱里,抱着他。

        风吹得他眼睛酸疼,海水在遥远的底下咆哮着,几千年后的星光照在他们身上,半面天空亮了起来,这颗星球专属的恒星正缓缓升起。

        他那双不知道该怎么摆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背上。

        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。他彻底失去了时间概念,他早就不在乎数到了几。直到他看见苍蝇飞过,听见像重锤一样砸在地上的脚步声。他拉起她的手开始奔跑。

        跑向哪儿?他不在乎。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重新又疯狂地跳动起来。撞开一扇门,用力关上,大口喘气,她的手还握在他的手中,他用力地捏了一下,手心里全是汗。

        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是真的——

        不,冷静,冷静,如果克拉拉·奥斯瓦尔德在这里,如果她真的出现在这里,那么只意味着——

         “这是哪儿?”他听见她问。

        他这才抬起头来四面环顾。富丽堂皇的大厅,光滑的地板,琳琅的水晶灯,闪闪发亮的垂饰。角落里大小提琴和铜管静静地闪着光。

         “这是舞厅吗?你的城堡里有个舞厅?那可真叫炫耀。”她又问道。

         “克拉拉,这座城堡建造起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折磨我,建造成舞厅餐厅密室厨房或者牢房酷刑室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……”

        “我能请你跳支舞吗?”

        他半张着嘴,话语像烟雾一般消失在空气里。

        “什么?”

        “迪斯科博士,我能请你跳支舞吗?”

        “你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我跳舞?”

        “我有了这个想法,所以我就问了。有什么关系吗,博士?”

        “克拉拉,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有样东西正在后面追我们,而……”

        “那个东西还远着呢。别浪费时间了。唯一的问题是,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跳?”

        他张开嘴,又闭上。

        其实他还想问,问太多问题。你是怎么进来的呢?你过得好吗?你生活的星球和年代不一般是男性邀请女性跳舞吗?

        可是克拉拉的眼睛盯着他。他还能做什么呢?

        他伸出手。

        如同之前仅有的一次,在一条废弃的时间线上,在克拉拉遭到毁坏的故乡,在塔楼的废墟上那样,他陪她跳舞,唯一的音乐是起子发出的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的声音*,窗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。

        *见官方小说《The Scientific Secrets of Doctor Who – All the EmptyTowers》

        他给她展示每一个房间,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;他们挤在角落里数着时间,等待帷幕走近然后冲它做鬼脸,然后大笑着跑开。笑声在整个城堡中回荡,他的个人地狱变成了他们俩的专属游乐场。撞开一扇门,用力关上,大口喘气,互相对视,慢慢平复下来,大笑,开启下一个循环,并不严格遵守这样的顺序。她眼睛里的光让整个城堡都亮了几分。(多么俗气的比喻啊博士,可是如果只是对事实客观的描述,那么无论怎样也不算过分了对不对?)

        每次她盯着他,他都觉得像有只蝴蝶在胸口扑动。几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的心脏一片死寂,现在回头仿佛那只是一场噩梦——

        “我要干一件极度愚蠢又极度荒谬的事。”又一次,她靠在刚刚被砸上的大门边盯着他的眼睛,眼睛里闪着那样的光。博士觉得再来几轮他们就要字面意义上地把门砸烂了。可是无所谓,城堡内部会自我修复不是吗。

        城堡的某处,有个他正困在电路里等着他这一次的死亡。

        “祝我好运?”不知怎么博士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紧张。是紧张吗?他不确定。他把克拉拉的每一个肢体语言都记了下来可是依然看不透她。他本能地点了点头。然后感觉克拉拉的手捧住了他的头,嘴唇叠了上来。有点凉,但是很柔软……柔软的嘴唇。

        又一次博士觉得自己站在了废墟上。光谱在四周疯狂地闪动,周围的星球失去了轨道开始了布朗运动,Z字振荡器应该怎么用?π是3.1415926535……嘴唇……声音在光速中不能传播,真空的速度是三乘十的八欧米茄,宇宙不在乎帷幕的回声,羽毛和铁锤在真空中叮当作响……舌头……

        他看着她把他推开,脸色嫣红,面带笑意。他发现自己的手正环着她的腰,他该怎么办?他该说什么?刚才他是回吻了吗?

        “3分32秒。”他说,然后在脑海里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。

        “你还数时间了?”

        好吧,不太妙,很不妙。克拉拉的眼睛里有别的东西,绝对不是开心,大概不是开心。笔记:亲吻克拉拉的时候千万不能数时间,即使你有完全的理由也别在结束后说出来。可是不能怪他,他从哪里知道这些?克拉拉,即使只是嘴角上扬也能变出无数种含义,天知道她的小脑袋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多没有逻辑的东西,他……

        “还是老样子,博士。”她咯咯笑了起来。“时间追着我们跑,即使亲吻也不能忘记时间,对不对,博士?”

        他觉得那只蝴蝶扑得更猛烈了,也许蝴蝶这个比喻不合适,一只鸟?关在他的胸膛里,绝望地在喉咙口扑腾,挣扎着寻找出路,鸟喙撞出了血……

        不,不,不。

        他再次吻了上去。

        时间就这样流逝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他们数着秒数奔跑,滴答,滴答,博士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宇宙星空之中。身后那个怪物变成了他们的取乐对象,他们用尽狡黠的言辞大声嘲笑着它的愚钝它的迟缓它的按部就班。累了便安静下来,她望着窗外出神,他看着她。她经常会瞥向窗外,奔跑的时候,安静的时候,他没有问为什么。炉火哔波作响,夜色已深,泛着微微的红光。他依然觉得不可思议。他不可思议的女孩站在他的个人地狱里。这还叫什么地狱?墙那边的“家”又算得了什么呢?这里——

        他握紧了拳头。

         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她的目光转回他身上,眼睛里的光又强了些。是火光吗?

         “把这幅画换掉,画一张我在笑的肖像,我要你记住我笑的样子。”

        他抬头望去。壁炉上方是一副画,困境街,她的背影,渡鸦。不知道什么时候画的。也许是以前的他。当然是以前的他。还能是谁?试图为她留下什么纪念,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画出她的面庞?

        “那我现在就画?”他问。

        “没时间了。”

        为什么不?他没有问。他有太多问题没有问。

        “你多久没睡了?”她又问。

        他想起他们之前那场冒险,他念诵着麦克白无法入眠,告诉她你不许死。她一个月没睡,窝在塔迪斯的沙发上翻着书说他可以混进环球剧团里演戏。麦克白理查三世李尔王都行。他们不是去了李尔王的全时空首演吗?李尔王在暴风雨中发疯。李尔王无法入眠。吹吧,风啊!胀破了你的脸颊,猛烈地吹吧!为什么一条狗、一匹马、一只耗子,都有它们的生命,你却没有一丝呼吸?他抱着她毫无气息的身体,她双眼紧闭。

        “有一个怪物在身后追你可睡不好觉不是吗?”

        “睡一觉吧。我帮你看着。”

         “克拉拉——”

        “听话。就当是为了我。”

        他走到床边,笔直地躺下。

        “这样?”

        她笑了:“对。现在闭上眼睛。”

        他闭上了眼,疲惫像潮水一样盖住了他的脸。他觉得有一双手拉住了他的手,她的嘴唇贴上了他的额头。

        “受尽磨折的身心,现在安然入睡了……”他听见她轻声地说着。李尔王?她怎么知道他想到了李尔王?她为什么总能看穿他的心思?即使在困境街告别的时候她也总能看穿他的心思,这不公平——

        “……安息也许可以镇定镇定他的破碎的神经,但愿上天行个方便,不要让它破碎得不可收拾才好。”

        之前四处乱撞的时候多少次他祈求脑海中的克拉拉让他能安心入睡。她来了。可她有所隐瞒不是吗?一如既往,他知道她有所隐瞒。

        你要怎样进入一个忏悔盘?

        你要怎样才能进入一个忏悔盘?

        “晚安博士,晚安。”

        他睁开眼。

        曙光从窗口照了进来。

        整座城堡空空荡荡。

        显示器里是远处的房间。

        他丢下画笔。

        克拉拉正在画中向他微笑。

        花了他几次才完成。他没法背着画逃跑,只能来回跑着添上两笔,可是克拉拉的脸正在他记忆中灼烧着,她的笑容……她闪亮的眼睛。含着泪光。

        他早就知道。他抱着她的时候就发现了,没有心跳。

        是的,未来的他成功了,他用了提取室,她来到了加利弗雷。他们也许逃走了,他也许并没有犯下严重的错误,也许她说服了他。至少她还记得。

        可是她的心跳没有恢复。时间定点,宇宙依旧不在乎。她一定会回到加利弗雷,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一定会回到加利弗雷。可是他也太了解她知道她一定会溜出去玩一圈,就像他一样。不算太坏,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事了。他们也许还能一起旅行!

        她是向时间领主们请求了这最后一面吗?还是,聪明如她,自己找到了进来的办法?

        你要怎样才能进入一个忏悔盘?

        为什么她总是不安地盯着窗外看?为什么她会说没有时间?

        下一个他,下下一个他……还会见到她吗?

        她回到加利弗雷的时候自己是否还陪着她?他莫非已经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?

        不,他知道自己不会。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接受。他会想到办法。他一定会想到办法。他还有那么长时间去想办法。可是首先,他需要——

        他站了起来。上下端详了一阵。最明亮,最温暖的微笑。脚步声临近。他匆匆在画的背面写上了“我在12号房”,然后把画挂好,跑出房间。

        也不算欺骗对不对?她的确在12号房等着他。她在12号房等着他走回他的噩梦,他的死亡。

        下一个自己会记得把画翻开来看吗?下一个自己只会看到一副陌生人画的肖像,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。下一个自己不会记得他画下这幅画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和记忆,他不会记得这一天。

        他有点舍不得死了。

        死亡是一件有趣的事,它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,但所有人都不会记得。

        可是克拉拉——

        他快步走到墙根前,昏黄的光从背后的墙中渗透出来,在地面上来回波动着。他听到身后缓慢的脚步声。

        他捏紧拳头砸向墙面。

        如果你在那边等着,那我有什么理由拖延呢?

发布者:叼走禁令的鹅

当我伸出手来,总希望能抓住些什么,不至于落入对空虚无尽的恐慌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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